越剧

日期:2012.11.23 点击数:0

【类型】报纸

【关键词】 越剧 

【地址】 地址1

【来源】 嘉兴日报

【入库时间】2015.02.11

【全文】

夜 鱼

我问过母亲:为什么我只有六七岁,那么小,就能看懂越剧呢?

母亲说:是我们老家那边的戏呀,再说我那时不是给你讲解了么?

我说:不对,我依稀记得第一次跟你看《红楼梦》的时候,你只顾先跟着哼,接着哭,没工夫跟我讲,是我自己懂的。

母亲哈哈一乐:好吧,好吧,说明我丫头早慧。

其实不是我早慧,该是我前世做过伶人吧,而且就在江浙那一带的水榭歌台里,直唱到人戏不分,华年枯萎。那几丈宽的戏台,是否浓缩过我一生的绮丽沧桑和爱恨?不然我如何会在今生听越剧听到发痴。如何会看到戏台就忍不住爬上去,呆呆地抚摸或亮丽或斑驳的柱子,定定地遥望台下,要找当年那个独捧我一人的痴情戏迷。

更可笑的还有,将家中两片枕巾缝在一起当水袖,扛一叉棍当花锄,一板一眼地学葬花。十一二岁的年纪就“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像模像样地、投入地、自以为林妹妹地、哀艳欲绝了。

越剧原本是浙江嵊州的地方民间艺人说唱戏,后来发展成覆盖江浙一带的大戏。我的家乡虽也有专门的戏种,但娘家在丹阳的母亲只爱越剧。及至我出生,所有的戏台都已被推掉,连同蒙灰的乐器一起成了“四旧”,街头喇叭要么不响,响起来无非是革命口号和样板戏。

像鲁迅文章《社戏》里的童年场景在我好像没有过的,可当我第一次读到却感觉熟悉不已。而当斜顶灰墙,青石小巷,小桥流水成了箱底黑白老照片的背景,再想亲近浸入,已是不能了的时候,只要越剧一开锣,故乡的风物人情,便能随着那抑扬顿挫的曲调,咿咿呀呀地跑出来。

而我真正的戏曲童年应该是从安徽合肥附近一个郊县大院子里开始的。周围是稻田、竹篱、青山绿水,大院住了铁道部某分院的几十家人口。铁路部门还是很牛的,除了大卡车不断进进出出地运送物资,还能带了大城市的最新稀奇来。一台黑白大电视,羡煞院外无数农人孩子。那也是我人生第一次有优越感——他们不能进来看,我能。

不过那个时候电视里的娱乐节目是没完没了的《东方红》大型歌舞片,这让人们失去了兴趣。每天如火如荼抢占有利地形之类活动开始衰落。直到越剧电影《红楼梦》的播映。单位江浙一带的人很多,这下子家家夜夜黑乎乎的,全都集中到放电视的食堂大厅里,悲悲凄凄地浸到林妹妹的眼泪水里去了。那时,才离开家乡不久,我和母亲的吴侬软语因为同乡众多,还没有成为后来武汉人的笑柄,会说能懂,看越剧得天独厚。

就此成了王文娟的迷,迷她一把略显沙哑的磁性嗓音,迷她优雅自然的神韵姿态。那嗓音到老未改,已是高龄依然在夫君的导演棒下将孟丽君演得铿锵婉转。虽然身材臃肿了,面庞肥润了,但精髓还在。贵族气的典雅仿佛已被她唱进了骨骼血液。在戏中将爱情演到痴,演到绝的女子,生活里也是一样,一生一世伉俪情深,到老还是夫唱妇随,不离不弃。

越剧《孟丽君》取景扬州,扬州园林也算江南一绝。但总觉得还是不如越剧《红楼梦》的取景。《红楼梦》里的苏州拙政园在翠竹掩映下有凉凉的媚和极致的萧瑟,风来时,幽咽般如泣如诉。白天花团锦簇,气派奢华的园林在夜晚有种阴森的寂,极符合曹公笔下大观园的气氛。总是难忘王文娟抚琴竹林的那份清凉隽永,也或许五十年代的电影胶片确实和现在不同,有种说不出的沧桑古雅风味。在唱词上,那更是不及,虽然孟丽君的情节更加跌宕起伏,但却无法和林妹妹出口成诗的唱词媲美。所以一直喜欢看老派的几部经典越剧,后来的小百花虽然也绚丽多姿,但总觉得太过明艳,戏风又有些夸张,新戏唱词也少了当年诗词般的隽永精致。

小生戏中,最喜徐派的高亢潇洒,一改人们对越剧过于软腻阴柔的印象。徐玉兰的扮相憨中带秀,致使我当年一直以为徐玉兰和王文娟在台下也是一对儿呢。性别互换绝艺,中国戏曲算是走到了极致。和京剧里喜用男人来反串女角相反,越剧几乎全是女角来反串,小生、老生,甚至丑角。也有男人唱的,听起来总觉得有点别扭,仿佛越剧舞台天生是属于女人的。

你看那一拨嫩生生的女子,换了戏服上好妆,便可能是或潇洒豪放,或风流倜傥,或猥琐狡诈,或忠贞坚毅的男人们了。

那个演包公的,袍袖挥舞间,活脱脱一黑脸的硬汉啊。可她从戏台上走下来,洗去油彩,脱下戏服,换上碎花布衫,侧脸朝台下的你嫣然一笑,秀丽曼妙,竟是二八娇娘。这又是怎样的蛊惑和戏法?戏如人生,梦幻而迷离,假象和真实之间只是一幕金丝绒布缓缓地开合升降。

恢复了现实姿态的伶人们仍着戏服再三鞠躬谢幕,如雷的掌声里,戏里戏外,台上台下可能皆未醒转,那个刚刚才焚稿焚到悲愤已绝的女子,粉妆上的泪被追光折射得晶莹欲滴,台下那对看痴了的母女,竟然还在哽咽。

上世纪九十年代盛极一时的小百花曾经来过江城。那时还没有建长江二桥,我和母亲为赶往位于汉口的武汉剧院,早早地就出发了,坐轮渡,转公汽,一路劳顿,一路灰扑扑的阴霾,只为了感受那两三个小时的绮丽流媚。

这样的盛况现在很难再见了,母亲如今已经老到没有专车接送,就哪也去不成。和我分住两处,平时也就只是电话联系问候一下而已。母女二人相携做票友的情景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情。

去年深秋,母亲不慎摔断了腿,我接她到自己家休养,这才难得地多了一段日夜相聚的时光。怕坐着轮椅哪也去不了的她寂寞无聊,突发奇想,打开电脑视频给她看越剧,她居然还是那么兴致勃勃,跟着哼唱,那个活泼能干的母亲,那个跟我同唱经典名段的母亲,恍惚间又回来了。哦,已是几十年了,几十年的颠沛流离,几十年如戏一般梦幻啊!

一时间我百感交集,几欲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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