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之死

日期:2007.08.11 点击数:24

【类型】报纸

【关键词】 王羲之 

【地址】 地址1

【来源】 台州日报

【入库时间】2015.02.11

【全文】

王羲之之死

王羲之晚年“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在游山玩水中,发现山水的自然之美。这是王羲之游过的金华双龙洞,如今,青山依旧。

王羲之结束了异乡异客的生活,现在和家人团聚一起。他还有了自己经营的一处庄园。园中有花,池中有鱼,架上有书,壁间有琴,几上有笔,可赏、可钓、可读、可寄、可一抒心中逸气。更有子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他的心情是相当舒展的。官场经历中的失意和烦恼,因为内外孙铜铃一般的笑声和天真活泼的举动而被他抛到九霄云外。每天,他做完自己的日课——临池习字以后,陪着他们读书、背诗、学书。还经常地带领着孙子孙女在自己的庄园游玩,自由地“迷失”在其中茂密的树林里。她发现了趴着一动不动的小刺猬,他看见了蹦蹦跳跳的小青蛙,小鸟啁啾,伴人歌唱。整个世界和它的树木都在孩子们欢笑的眼球中旋转……然后,暮色降临,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好朋友虽然不能像往日一样经常相聚,但是却时不时地来信,关心他的起居和生活。王羲之回信告诉他们自己的生活状况,说是“足娱目前”、“足慰目前”,请他们放心,并勉励他们“惟愿珍重,为国为家。” 云无心以出岫。朋友们接信一看,墨花素笺,禁不住眼睛一亮,继而惊叹,羲之的字越写越洒脱而且神妙了。那是他心灵最自然的流露和笔下最真实的技巧。从传世的《远宦》、《丧乱》、《九月十七日》等帖来看,“一画之内,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豪芒”(孙过庭语)。随心意、随直觉、随手腕,但又不越出理性控制的轨道,有呼应、有避就、有变化,给人落英缤纷目不暇接之感,确实达到了艺术上的新的高度。不少专家甚至还认为这些杂帖才是正宗的“王字”,远胜于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

宗白华说,那是因为“最深的心灵与他的环境世界接触相感时的波动”——美就是这样产生的。比较文学家的说法,又不一样了:“天下之有意为好者,未必好。而古来之妙书妙画,皆以无意落笔,骤然得之”(张岱语)。横说竖说,都行,只要在理,我觉得。

在王羲之过去的朋友中,也不乏“人一阔,脸就变”的。羲之归隐以后,人家躲着,再也不来凑热闹了,我们也是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分手是正常的,各有各的前程要趱奔。只有支遁还是过去的样子,飘然而来,飘然而去,像天上的一朵云。也不知道他到王羲之的庄园来了几次,住了多久。《世说新语》倒记载了这么一则逸事:“支道林入东,见王子猷兄弟。还,人问见诸王如何?答曰:‘见一群白颈鸟,但闻唤哑哑声’。” 说明他还是经常去的,念着旧情。他看见一家老小都忙着在学会稽话,咿咿哑哑的像一群白颈鸟。小孩子口齿伶俐,可塑性大,一接触会稽方言,很快就讲得十分地道了。有时他们还会嘲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哑哑声”说不好会稽话哩,逗得支遁、王羲之眉开眼笑合不拢嘴来。

归隐庄园,摆脱了君臣关系的约束,没有了同僚之间庸俗的周旋和应酬,人也变得自由自在起来,可以“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朋友来了,有好酒;不来,三杯两盏,自斟自酌。看着没有星月的夜晚,风在林梢雾来去。闲下心来,还能听到河边传来的一阵阵捣衣声。孤独,或者寂寞,总是难免的。对付寂寞,陶渊明的办法是“乐琴书以销忧”,王羲之则“学而悟者忘餐。”以平常人之心,过平常人生活。对王羲之来说,退出了官场,也就是退出了名利场,权力场,人情冷暖,人面高低,名位利禄,什么都不在乎了,都可以不要了,只要一样:无灾无难,身体健康。

在庄园里,王羲之身边经常聚集着一些新朋友,他们都是书法的热爱者,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有时,有人慕名向他请教书法或求字,他虽然珍重自己的笔墨却从来不摆名人的架子,一一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之为人,当然是清高的。他傲岸权贵,却不轻视平民。愿意和来人在藤椅上闲坐品茶、讨论书法。路过庄园的农夫遇到他,他也和他们聊天,聊家常、聊收成……于此,我们是可以感觉到王羲之其实有着深广的同情心与亲和力。下面是王羲之答复不知名者的两封信:

“君学书有意,今相与草书一卷。”

“飞白不能乃佳,意乃笃好,此书至难。”

在这两封信里,王羲之都提到了一个“意”字。他平日论书,往往喜欢用意字。何谓意?情意、意气、心意、随意、立意、意趣、笔意、新意,恐怕都是所要表达的内容。王羲之在《笔势论十二章》中云:“每作一字,须用数种意”即是。细审信中的意,因为是回答请教者的,从对方的笔迹中看出的“意”,也许还有性灵的意思。在王羲之心目中,书法是一种高难度的艺术,既有学问、见识、眼界、胸襟等要求,还有手上功夫与技巧,不是每个人都是可以成就为一个书法家的。而性灵却是一个人成就为书法家的必不可少的素质和基础。魏晋名士以风度相高,表现这种风度的书法也是潇洒蕴藉,自然就具有了一种超俗出尘之意。所以,后人有人认为写字贵有“意”,“意”难识而“法”易知(方孝孺语),这可能是王羲之的本意所在。

我一再提到王羲之的庄园,实在是早已成为历史陈迹。一千六百多年了,沧海桑田,现在恐怕连凭吊的地方都难找了。我们只记得他的家在会稽郡的剡中(今浙江嵊州),也是从王羲之身后走来的谢灵运、李白吟咏不辍的剡中。王羲之曾言:“从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它的边上应该是鉴湖,或称镜湖,乃集山阴、会稽的三十六源之水而成,东西二十里,南北数里,萦带郊野,白水翠岩,互相映发,有若图画。谢灵运诗曰:“异音同至听,殊响俱清越”(《夜宿石门诗》)。走进山中,那鸟声、风声、山禽声、野虫声、松声、泉声,声声入耳,多么动听。大诗人李白在以安陆为中心的漫游时期,曾说自己“此行不为鲈鱼脍,自爱名山入剡中”(《秋下荆门》);以后隐居庐山的时候,还常常思念着剡中,说是“云山海上出,人物镜中来”(《赠王判官时余隐居庐山屏风叠》)。这人物当然包括了书法家王羲之、诗人谢灵运等等这些大腕。

剡中是美丽的。

王羲之的庄园,就坐落在这片明山秀水中。说起它的规模当然比不上西晋的石崇,也不及后来居上的谢康乐。谢灵运曾作《山居赋》,他的别业在始宁(今浙江上虞)。诗人之笔,让我们如历其境:“田连岗而盈畴,岭枕水而通纤”;他的北山居宅,则“面南岭,建经台;倚北阜,筑讲堂;傍危峰,立禅室;临浚流,列僧房”;“群峰参差出其间,连岫复陆成其坂。众流溉灌以环近,诸堤拥抑以接远;”环境既具自然山水之胜,而又兼得人工建筑之美。王羲之的庄园虽然小些,却也有山、有水、有茂林、有修竹,还有田地、农场,远远近近,一片一片的样子,规则,也不规则,种了果树,桃花红、李花白,他还喜欢白鹅,猜想也是养了一群的……诗意使栖居成为栖居,有了无穷的意味和无限的亲切。

三国魏晋时代的士族世家,除了他们的特殊地位和身份,“求田问舍”,还是十分重视经济基础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是大大小小的地主。自给自足的庄园经济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特点。可以想象,如果没有雄厚的物质基础,每天饿着肚子,没精打彩,无论如何,名士们也是潇洒不起来的。陶渊明最穷,总还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归园田居》),不然,哪里还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那份雅兴。也许,“早已在东篱边饿死了。”

正是因为吃穿不愁,有了更多的闲暇日子,王羲之说他自己可以“率诸子,抱弱孙,游观其间”,乃至“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 “并行田视地利,颐养闲暇”,可以“卒当以乐死”(《晋书·王羲之传》)。按照我的猜想,他“穷诸名山”一定是去过天姥山、天台山、雁荡山、四明山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在游山玩水中发现山水的自然之美——这种快乐和幸福是过去没有体会的。他对自己,也对朋友说,这样就是快乐和幸福了。然而这是用痛苦换来的快乐和幸福。如果变成“顽石”就更幸福了,可以对混浊的政治,卑鄙的人事不见不闻,无知无觉。

亚里士多德说:“人的本性谋求不仅是能够胜任劳作,而且是能够安然享有闲暇”。而谋求闲暇,是以行田视地利为基础的。那时,艺术品还没有成为商品,不像今日的书画家,一经炒作便身价百倍,都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王羲之虽然写得一手好字,名声也大,但是,书法和名声却当不得饭吃的。明知不能当饭吃,仍然热爱书法,当作日课,这就是一种纯粹,是真正意义上的书法家、精神上的“富翁。”他是贵族,当然不能亲自去种田;他又是地主,是靠收租和好的年成养活全家。他不以“躬耕”而自我标榜。王羲之说的是大实话,不虚伪,不做作——这也是我特别欣赏他的地方。

魏晋时代所谓的名士风度,其实是很注意外在形象的。他们在大庭广众面前,往往只露出“冰山一角”,即便是天大的喜事还是天大的灾祸从不形之于色,让你摸不着底子。阮籍和朋友一起下棋,忽然传来老母病死的消息,他听后面无表情,照样下棋。棋毕回到家中,却大碗喝酒,然后愊抑失声,迸涕交挥,直到大口大口地吐血。谢安也是这样,听到淝水大捷的消息声色不动,棋罢回家过门槛时高兴得竟把屐齿都折断了。“谢安折屐”——那是文学史上非常有名的典故。李白诗说:“吴风谢安屐,白足傲履袜”;苏轼也有诗:“新诗到中路,令我喜折屐。”王羲之的一生似乎没有这样的矫情和做作,没有伪贵族气。

俗话说,无官一身轻。王羲之现在真的可以优游山水,忘情世事了。自从他三十多岁走上仕途,在官场寄迹二十多年,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从政,回顾旧日往事,那一件件、一桩桩、一幕幕不都是这样:“你用聪明智巧对付人,人也要用聪明智巧对付你,你用武力刑威压迫人,人也要用暴力反抗你。你也有为,他也有为,大家都无所不为,从这里便生出争夺残杀权谋诈力虚伪和罪恶,于是社会人心日趋于紊乱,无法挽救了”(刘大杰《魏晋思想论》)。这样的政治是他所厌恶的。“万物以自然为性,故可因而不可为也,可通而不可执也”(王弼《老子》注)。百官各尽其能,万物各适其用。耕田的耕田,织布的织布,建筑的建筑,尸祝的尸祝,使每一个人都能发挥他的聪明才智。无为而无所不为。他觉得,如果圣人当政,就应明白这一点。他明白了而“圣人”没有明白,说明当政的也不是圣人,这是可悲哀的。屈子行吟泽畔,痛苦的也就是没有人明白他的心志。现在,他想既已归隐就应避开“浮云”,忘却朝政,可是还要念念不忘,真是不可救药了。有时他也责怪自己,觉得这是一种瞎操心,操碎了心,也是白搭。

在剡中,他又结识了道士许迈。他本来受家庭影响,信奉道教,现在得了宽余,显得更加虔诚了。

道教是中国国教。东晋时代出了一个葛洪——道教史上划时代的人物。葛洪著有《抱朴子》,宣扬神仙不死之术。人之长生,寿无穷巳的办法就是炼丹服药。他说:“夫金丹之为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黄金入火,百炼不消,埋之,毕天不朽。服此二物,炼人身体,故能令人不老不死。”据他说,还有一种“九转金丹”,即使是凡人吃了,三天之内便可白日飞升,飞升到神仙的世界里去。神仙过的是什么一种日子?“饮则玉醴金浆,食则翠芝朱英,居则瑶堂瑰室,行则逍遥太清”(葛洪《抱朴子·对俗篇》)。这样的日子,哪里还有什么人生的烦恼和不称意的。这样的日子谁不向往呢?不过,在王羲之的精神信仰里,除了道教,还有老、庄的道家思想。现在,他觉得应该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过一种新的生活。享福人福深还祷福,说白了,就是想不死。

说不死的惟有道教。你看,许迈于山中炼气,登岩茹芝,有异功,“一气千余息”(《晋书·许迈传》),足于天然,安于性命,就像山中的活神仙。王羲之与他结为世外之交,经常地和他一起探讨人生、养生和长生的问题,清坐相对,整日忘归。天地之大,似乎只有他们两人而已。后来,许迈又写信告诉王羲之:“自山阴南至临安,多有金堂玉室,仙人芝草,左元放之徒,汉末诸得道者皆在焉”(《晋书·许迈传》)。——那好像是远方的一种召唤。于是,他又不远千里,一路寻访,过天姥,越钱塘,涉九溪十八涧,登浙江第一高峰——天目山(在临安县西北二十五里)。过去他没有闲暇,现在有了。那一路风光是值得慢慢地走慢慢地欣赏的。那时,许迈结庐隐居在天目山。羲之访他,有时不遇,松下问童子,说是师傅采药去了,不知归期而只知在此山白云深处——让人心里揣着一份想象。

访道以外,王羲之还性喜服食养生。魏晋时代多名士,我们现在所说的“名人效应”在那时的上流社会更是风行云从很有市场的。比如说,清谈成风,我上文已经多有涉及。名士清谈时,“盛于尘尾”,往往执一柄尘尾,在手上摇来摇去,也是时尚的一种,只不知道这“尘尾”是羽扇还是拂尘?又比如说,晋人爱美,以白为美,所以长得不白的,就喜欢傅粉,行步顾影,“动静粉帛不去手”。再比如,晋人重养生,又以服五石散为时髦。五石散是一种药,据说“人吃了能转弱为强,”而且“看吃药与否以分阔气与否的”(鲁迅语)。

王羲之从小病弱,身体不是强壮一类的,他出身望门,又不缺钱,当然更要吃药了。所以,服五石散以养生的习惯保持了一生。

据鲁迅先生的考证,服五石散,还要用解药,散发之后不能休息,非走路不可,而且要走得全身发烧。为预防皮肤被衣服擦伤,就非穿宽大的旧的衣服不可,走路也不穿鞋袜而穿屐。想来,王羲之心里一定也是苦不堪言的。不了解当时情形的人,以为晋人轻裘绶带,宽衣,是潇洒出尘的表现,于是不吃药的也跟着名人,不穿鞋袜而穿屐,把衣服宽大起来了——这是很可笑的。

游山玩水,携子抱孙,访道服药,读书写字,构成王羲之晚年的生活画卷。他好像出世了,真的把世间的一切都抛在了脑后。可是,他也难得总是安静。他生来就不是为了过恬静的日子的。由于王羲之的为人、政声和盛名,朝廷上的一些朋友和有识之士,不断地写信给他,希望他重返廊庙为国出力。对于他们的好意,王羲之一次又一次地谢绝了。

从王羲之一生的行状来看,他无意执著于仕途,然而由于家庭和社会的原因走上了官场,既为官,就想做一个好官,为国家贡献自己的才能和力量,现在既然已经辞了官,好马不吃回头草,当然不想再看别人的脸色了。史书上说:“朝廷以其誓苦,亦不复征之。”这颇有体面的官方话语,则让我从中看到王羲之挥挥手,说声“拜拜”时,那一以贯之的高气不群,迈世独傲——骨子里的高傲。遗憾的是,他的身体却因为长期服食五石散和所谓的“灵芝仙草”,健康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他经常生病,浑身没有气力,少时旧病的发作的周期也越来越短,并因此而痛苦不堪。

可是在他心里却依然难以忘情世事。活着,既生活在过去中,也生活在现实里,无法蒙着眼睛过日子,总是有着取之不尽的内心活动。这也折射出作为立体的多棱的耐人寻味的王羲之的人性的复杂性。

升平三年(359),前燕进逼洛阳,继而又攻打东阿。东晋被迫北伐,指派了豫州刺史谢万出征。一听到这消息,王羲之连忙写信给当政的桓温,觉得用人不当,作为多年知根知底的朋友,他对谢万是太了解了。然后又写信告诫谢万,希望他与将士同甘共苦,爱护、尊重部下。可是,恃才傲物的谢万没有把老朋友的告诫放在心上,兵败,单骑逃归。许昌、颖川、谯、沛诸城,相次为前燕所攻掠。谢万由是被废为庶人。

王羲之关心着朝廷的情形和全国的局势,他从内心感到了不安,感到了隐忧,这种忧伤甚至比别人更加敏锐,更加不可断绝。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怎一个愁字了得!”然而他又感到自己无从措手与无能为力,禁不住整日长吁短叹。他的心事找不到可以共鸣的读者。许多往事,搁在心里,不是说扔就能扔的。长子玄之走得早,没有婚配也没有子嗣,只留下一首《兰亭诗》。他记得是五言:“松竹挺岩崖,幽涧激清流。消散肆情志,酣畅豁滞忧。” 人生禀气,也是一个性情中人。不想,一病,就再也没有活过来。还有延期、官奴(王献之小名)的小女,多可爱的两个孙女,并得暴疾,遂至不救,十来天间又先后夭命,从此再也听不到她们铜铃一般的笑声了。一段时间里,王羲之心情相当低落。朋友来信劝慰,他也提不起精神复信,要在过去,他是信来即复的,因为写信是他生活里的一大乐趣。一拖再拖了,他才写信告诉朋友说自己:“痛之缠心,无复,一至于此。可复如何,临纸咽塞”——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有时,他也常常掉进回忆之中,回想他的童年和少年,回想他的学习书法的过程,回想山阴兰亭会的盛况,回想他的故乡临沂,他已经整整四十多年没有回过故乡,可是,故乡“日暮途且远”,关山迢递,战乱不断,不知归日是何年何月,看来,会稽就是归处,就是他的终老之地了……日子一天一天地打发过去,人也一天一天衰老下去。“回忆不过是远了、暗了的暮霭”(绿原诗),没有一个思念不在他的心中引起死的感触。

对于痛苦的人,死却来得那么地缓慢。

终于来了。

升平五年(361)的春天,像过去所有的春天一样,在迎来一场飞雪以后,不慌不忙地来了。江南草长,群莺乱飞,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春天是容易引发想象的季节:“推开窗子,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穆旦诗);“如其春天只有一次的相遇,那该是怎样的不舍得失去”(林庚诗)。可是他却病倒在卧床上,再也无法郊游和踏青了。一天,正是落日时分,他自知大限到了,忽然地把儿孙都叫到床前,交代了后事,然后安详地闭上眼睛,走了,“逐渐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或者说,因为死使他获得生前所不能得到的幸福:即回到他的故乡。死后,他的家人没有发表讣告,然而我们知道,他,享年五十九。

王羲之去世的消息传到了建康,朝廷谥赠金紫光禄大夫。生前他想得到的却没有得到,死了,这就显得多余了!他的几个儿子遵照他的遗嘱,固辞不受。

我猜想,王羲之的临终交代很简单:死了,埋掉,不要悲伤,不要惊动人家,也不要带走什么。哲人其萎,全无挂碍,就像万物之枯死,太阳之西沉,一切归于自然——归于自然之道便是人生最好的终结与归宿。

他的身后,留下的文稿、诗稿和大量的尺牍,以后被人不断地摹写、刻石、向拓与印刷,唐时有碑(怀仁集王字《圣教序》),宋有“阁帖”、“澄清”、“大观”,明清有“真赏”、“三希”,他的追随者、学习者、热爱者、崇拜者,历朝历代,多得无法统计……一日千载,兰亭修葺后一千六百三十年,以舒同先生为首,来自全国的三百位书家齐集山阴兰亭,流觞于曲水之间,挥笔于右军祠内,兰亭旧事,重话当年,沙孟海先生说:“永和无此盛况。”说到书法,谁也绕不开这位去世的巨人,我们,所有的后来人,都是他的财产继承者。从这个意义上说,死作为生的一部分而永存。

“死而不亡者寿。”——这是老子《道德经》里的话。

庄子说:“天地与我并存,万物与我合一”。

——那么,王羲之可以永生了。

编者小语

刘长春的新作《王羲之传》最近完成,这是他继《宣纸上的记忆》之后,又一部从书法角度探究中国文化人心灵秘密和民族心理的力作。

书法是最具中国民族特色的艺术形式,刻录着中国传统文化的丰富特质。可以说,在中国书法千年不绝的一缕幽香中,隐藏着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化人的核心密码。当年,风华绝代的李叔同看破红尘,一袭袈裟了余生,这位弘一法师抛弃了几乎所有尘世的享乐和喜好,唯一留下的就是书法,成为他最后的一个精神寄托。

而从中国书法史上最负盛名的王羲之生平入笔,显然是探究书法和中国文化无穷奥秘的一个极佳入口。奇妙的是,尽管王羲之光耀千年,家喻户晓,但除了《晋书》中的千余字小传,居然历来没有王羲之传记存世,这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历史之谜。所以,刘长春的新作《王羲之传》注定是引人注目的。

目前,香港三联书店已经与作者签约,即将在香港和内地出版《王羲之传》。征得作者同意,本报先行刊登其中一章,并邀请兼为书法家的作者题写标题,以飨台州读者。限于版面,编者作了部分删节,为了便于阅读还作了分节,不当之处,敬请谅解。

3 0
Rss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