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集序》与《兰亭记》对时间的永恒焦虑

日期:2010.02.28 点击数:3

【类型】报纸

【关键词】 兰亭 

【地址】 地址1

【来源】 新民晚报

【入库时间】2015.02.11

【全文】

▲ 王羲之

▲ 王羲之《兰亭集序》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353年),是对中国人人生观、生死观最透彻的言说,也是中国人人生智慧的最集中表现,与之相比,一切其他的类似言说都显得过于肤浅;同时,它又是中国文章中的最佳美文之一。且看其中的一段: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虽然人们的生活方式各各不同,但当他们追求自己的梦想时,皆不易觉察时光飞逝,老之将至;可是回首往事,当年曾那样魂牵梦萦、全力以赴的事情,转瞬间都成了过眼烟云,失去了动人心魄的魅力;然而明知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一切了无意义,却还是不能不靠它们来舒展怀抱,打发岁月;生命长短取决于自然,总有一天是要结束的,就像古人说的,“死生是件大事”,每想到这件事情,能不痛彻心腑吗!——短短的一段话中,意思转了好几层,把人生的各个阶段,人心的各种曲折,都一一说尽了。

后人于《兰亭集序》各有会心,但我以为,明人袁宏道《兰亭记》(1597年)所论,发挥《兰亭集序》此段宗旨最为融洽:

古今文士爱念光景,未尝不感叹于死生之际。故或登高临水,悲陵谷之不长;花晨月夕,嗟露电之易逝。虽当快心适志之时,常若有一段隐忧埋伏胸中,世间功名富贵举不足以消其牢骚不平之气。于是卑者或纵情麯蘖,极意声伎;高者或托为文章声歌,以求不朽;或究心仙佛与夫飞升坐化之术。其事不同,其贪生畏死之心一也。独庸夫俗子,耽心势利,不信眼前有死。而一种腐儒,为道理所锢,亦云:“死即死耳,何畏之有!”此其人皆庸下之极,无足言者。夫蒙庄达士,寄喻于藏山;尼父圣人,兴叹于逝水。死如不可畏,圣贤亦何贵于闻道哉?

简言之,上至圣贤,下至百姓,凡是“正常”的人,都“贪生畏死”,只有“庸夫俗子”和“腐儒”例外——前者因为“耽心势利”,所以“不信眼前有死”;后者因“为道理所锢”,所以也“无知者无畏”,硬装出不怕死的样子。袁宏道一言以斥之曰:“此其人皆庸下之极,无足言者。”——时贤或有读不懂《兰亭集序》,却耍贫嘴称之为“敷粉男人们兴奋伤时的文字秀”者,恐怕也正可归入袁宏道所斥者之列。

日本兼好法师的《徒然草》(约1329-1339年)中说:“老死之来也甚速,念念之间不停。等待老死期间有何可乐?惑者不畏老死而溺于名利,不见死期已近故也。”意思与袁宏道《兰亭记》差相仿佛,“不畏老死而溺于名利”的“惑者”,也正是《兰亭记》所斥之“庸夫俗子”。但兼好法师接着又说:“愚人则又以老死为可悲,而妄图常住此世,是不知变化之理故也。”则与《兰亭记》又有佛、儒、道立场之别矣。

《兰亭集序》与《兰亭记》所关注的,其实是人的时间意识问题。时间意识既是人所独有的痛苦的根源,也是一切文学、艺术、文化的原点。像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追寻逝去的时光》),就是以时间意识为主题的名著。《兰亭集序》和《兰亭记》都主张,人要直面时间意识,不要回避也不要无视。但也正因为如此,痛苦也就无可解脱。

与《兰亭集序》和《兰亭记》相反的,则是劝人应该摆脱时间意识的主张,如经常可以听到的“关注当下”的建议。因为只关注当下的存在,摆脱了时间意识的纠缠,人也就解脱了痛苦。德人托利所著畅销书《当下的力量》告诉我们,时间一点也不珍贵,因为它仅是一种幻象,只要通过对当下的臣服,就能解脱痛苦,进入内心的平和世界。该书之所以畅销并被译成多种文字本身,恰恰说明时间意识是多么地困扰着人们,大家都一直生活在对时间的永恒焦虑之中。

但这种摆脱时间意识的主张,也有一个回避不了的问题,那就是“人非木石皆有情”,人不可能像动植物一样生存。芥川龙之介说得好:

小泉八云曾经说过与其做人,他更愿意做蝴蝶。说起蝴蝶来--那么你看看那蚂蚁吧!如果幸福仅仅是指没有痛苦的话,那么蚂蚁也许比我们幸福。但是我们人懂得蚂蚁所不懂得的快乐。蚂蚁可能没有由于难产和失恋而自杀之患,然而,会和我们一样有欢乐的希望吗?我现在仍然记得,在月亮微露的洛阳旧都,对李太白的诗连一行也不懂的无数蚂蚁真是可怜啊!(《侏儒的话·某自卫团员的话》)

蚂蚁、蝴蝶当然没有时间意识,也没有由此而生的痛苦,但也不会有人独有的快乐。时间带来了绝望,同时也带来了希望。“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鲁迅《野草》)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了时间意识,一切文学、艺术、文化也将不复存在。对于人来说,为了解脱痛苦,我们愿意支付这种代价吗?这种代价是否过于昂贵呢?

另外,要说“关注当下”,《兰亭记》所讽刺的“耽心势利,不信眼前有死”的“庸夫俗子”,《徒然草》所讽刺的“不畏老死而溺于名利”的“惑者”,以至历史上现实中滔滔皆是、一心捞钱的贪官,倒正可以说是“关注当下”的,但他们可能成为一种好的榜样吗?

说到底,这仍然是一个选择的问题。人可以像《兰亭集序》、《兰亭记》等那样,选择对于时间的痛苦而清醒的意识;也可以像《当下的力量》劝告的那样,通过对于当下的臣服而摆脱时间意识。但大多数人实际上更可能做的,则是在这两种主张之间犹疑徘徊。

《兰亭集序》为千古名文,但历来也不无争议,有人因《文选》未收,而质疑其可靠性。但袁宏道《兰亭记》所论,已足以破除一切疑惑:

羲之《兰亭记》,于死生之际,感叹尤深。晋人文字,如此者不可多得。昭明《文选》独遗此篇,而后世学语之流,遂致疑于“丝竹管弦”、“天朗气清”之语。此等俱无关文理,不知于文何病?昭明,文人之腐者,观其以《闲情赋》为“白璧微瑕”,其陋可知。夫世果有不好色之人哉?若果有不好色之人,尼父亦不必借之以明不欺矣!

昭明太子萧统选编《文选》,连陶渊明的《闲情赋》都不收,还要批评它是作者的“白璧微瑕”,由此也可见其文学趣味之迂腐了。其不收《兰亭集序》,也自是题中应有之义,袁宏道所论极有说服力。稍后于袁宏道,晚明的钱谦益也曾质疑萧统的说法:“‘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其然岂其然乎!”(《列朝诗集小传》乙集《李布政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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