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赏识门窗很中式的人，自然对中华特产— — — 书法很欣赏。作为一个亲近土地的草木情人，对书法中的植物自然格外钟情。杨凝式的《韭花帖》自然而然引起我的喜爱。没办法，就好这一口。

五代杨凝式是由唐代的颜柳欧禇到宋四家苏黄米蔡之间的一个的过渡人物。就像大学时偏爱米芾的字一个道理，我喜欢杨凝式的字。雅逸风流，沉静自若，有文人风致。

黄庭坚对他是激赏，曾对他的书法有此赞誉：“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

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阑”。说他深得王羲之真意。

此帖是杨凝式在昼寝乍起、腹中饥饿之时，得到友人馈赠以韭花充饥之后，答谢美意，信笔写下的几行字。文不长，凡七行六十三字。内容如下：

昼寝乍兴，輖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

助其肥羜，实谓珍羞，充腹之馀，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谨状。

七月十一日 状

杨凝式是梁 、唐 、晋 、汉 、周五朝元老 ，官至太子少师。五代朝代更迭频繁 ，战乱连年。他几次入朝为官 ，又多次寻病辞官。甚至为了避祸，他不得不装疯佯狂 ，故后世叫他杨风子。难得在混乱的年代有此逸性 ，为自己隔出了一方自由率性的空间。而且他虽高官在位 ，得到朋友馈赠时却感激不尽 ，信笔回帖 ，不能不说是个至情至性之人。通篇文字跳跃着佳兴 ，萧散闲适的心境跃然纸上 ，意趣天然。这一信手随笔，便成了书法史上不可多得的千古佳作 ，与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季明文稿》、苏 轼《黄州寒食诗帖》、王 徇《伯远帖》并称 为“天下五大行书”。因为一盘韭菜花 ，成就了一篇绝世之作。禅宗把这种妙然天成的佳品比喻作“啐啄”，就像马上要孵化的小鸡在蛋壳里啄 ，母鸡在外面啄 ，遂破壳而出。

此帖的字体介于行书和楷书之间，布白舒朗，清秀洒脱。董其昌曾说：“少师韭花帖，略带行体，萧散有致，比少师他书欹侧取态者有殊，然欹侧取态，故是少师佳处。”清曾协均《题韭花帖》云：“始知纵逸雄强之妙，晋人矩度犹存，山谷比之‘散僧入圣’，非虚议也。”韭菜的吃法我知道有好几种，一种是春韭，杜甫《赠卫八处士》诗所说的“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中的“春韭”。车前子评说此诗意境既优美又清贫。韭菜春天头茬最好吃，有生阳的作用。它贱得很，割了一茬又生。所以农村有“六月臭韭菜”之说。

但自有一种生命力在。毛主席在《论十大关系》中说：“人的脑袋不是韭菜，能割了又生。”拿的就是韭菜的再生性作比。

第二种为韭黄，冬季培育的韭菜，颜色浅黄，嫩而味美。宋人最爱食用这种菜，黄庭坚诗中有“韭菜照春盘，菰白媚秋菜”句。大学里同寝室的女生包饺子，东北的同学用韭黄和猪肉作馅料，是北方冬季里的常见菜。南方不太常见，要不就是贵，反正在那以前我妈没有买来吃过。

第三种是韭白 ，又称韭苔 ，即韭菜的茎 ，在韭花还是骨朵儿 ，尚未开放时 ，掐来炒肉吃。过了那几天 ，很快就老了 ，是时菜。

第四种就是即将抽出花苔的韭花。是秋天里韭白上生出的白色花簇，多在欲开未开时采摘。

汪曾祺先生曾撰文《韭菜花》，说杨凝式把韭菜花写入文学作品，在中国是头一 回。“韭菜花这样虽说极平常，但极有味的东西，是应该出现在文学作品里的。‘手札’读之如今人之语，至为亲切”。沈从文曾把写小说的秘诀传之于学生汪曾祺，翻来复去只有一句话，就是“贴着人物来写”。

杨凝式贴着生活来写，有生活的肌理和质地。

汪文中说“助其肥羜”的羜是出生五个月的小羊，杨凝式所吃未必是五个月大的羊羔子，只是因为诗经《 诗·小 雅·伐木》中有“既有肥羜”，就借用了。韭菜花与羊肉同食，却是肯定的。杨凝式是陕西华阳人，汪先生考证出“以韭菜花蘸羊肉吃，盖始于中国西部诸省。北京人吃涮羊肉，缺不了韭菜花，或以为这办法来自内蒙古或西域，原来中国五代时已经有了。”《诗经·七月》里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春四月之初用小羊和韭菜祭司寒之神。我觉得韭菜花蘸羊肉吃应该比五代还早。

韭菜花多腌来吃。汪先生说“过去有钱人家自己腌韭菜花，以韭菜沙果、京白梨一同治为粉齑，那就很讲究了。”腌韭菜花大概都不是腌净韭菜花。比如有名的曲靖韭菜花除了加韭菜花，主要的原料是切得极细、风干了的苤蓝丝，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很香，这里韭菜花相当于一种提鲜的作料。昆明韭菜花是加酱和辣子同腌。现在吃火锅有很多自助的佐料，跟蒜泥、芝麻酱一样，韭菜花也是同列的一种。像武陵山珍、澳门豆捞、东来顺涮羊肉等都有。“献羔祭韭”，从《诗经》时代到杨凝式时代，再到我们今天的涮羊肉，看来羊肉与韭花倒是一个最古老的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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