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绍兴已二十余载,今岁重游,已成坐四望五之人。故地触景,依稀心境,立显我这一去一来之间,光阴之无情、人生之匆忙了。况且来时尚晴好的天气,到得绍兴却是淫雨霏霏、绵绵不绝。尤其在我拜谒多位历史文化名人的故居、墓地时,纠纠缠缠的雨,更添心中之怅然。直到第二天清晨去了兰亭,一派空濛的雨境,宛若水墨构筑而成。水流山峙,万般清润,不由深深呼吸。再思这雨,已成别样的新雨了。
在兰亭逗留了一上午,所感知的,唯以“清幽”“虚灵”和“风雅”来形容。
清幽者,当属兰亭之竹。绝非山地旷野之竹、市井园林之竹,而是疏宕简远、自矜自盈的雅舍之竹、文士之竹。千株万杆,在雨中摇曳生姿,篷然生烟。疾风过处,则好似一袭袭青衫飘拂,于鹅池之畔、碑亭之周,闲庭信步,俯仰自如。更见一株紫竹,斑痕鲜亮,气韵超迈,当为竹中珍品。若把青竹比作文士,紫竹便是文魁。它跚跚独行于丛竹之间,以斑斓之姿,引领一派风致。兰亭遍栽修篁,处处夹道,摇翠吐绿,使清气流转,文气盎然。
一眼瞥见鹅池中五只憨态可掬的白鹅顺流而来,额如红色的肉球,急忙上前逗引,招致一片“嘎嘎”之声,竟蹼划而去。羲之爱鹅,以鹅启悟书道,与担夫争道、大娘舞剑的典故一样,成为书坛千古佳话。五只白鹅,与池南“鹅池”碑亭相呼应,恍然间超越了实景,消弥了古今。
而我所谓“虚灵”者,尽在“乐池”的湖光及周遭的山色中。荡荡的湖波上,一座木桥横亘两岸,桥中设一四方形的草亭,名曰“俯仰亭”,如其楹联所示:“俯察乐池游鱼,仰观青山苍松”。在亭中凭栏眺望,亭台楼榭,烟雨朦胧,更兼清碧如镜,锦鳞游泳。若是驾一蚱蜢舟,去往湖心垂钓,则必有遗世独立、人间天上之感。到了桥的另一端,可上围堤,脚下便是汩汩而流的兰亭江。谓之江,其实河道并不宽阔,水也极浅,但却清澈明净,人迹罕至。抬头便见层叠的冈峦,缥缈之境宛若神笔晕染,山头泼彩,石壁淌绿,秀树袅如云,而“白云回望合”(王维),使人恨不能结庐此境,乘“山气日夕佳”,引“飞鸟相与还”(陶渊明)。
兰亭有文气之幽,空灵之美,所“风雅”者,则非曲水流觞莫属。这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文人雅集,召集人即为右军将军、会稽内史王羲之。此次雅集得以流芳百世,全赖王羲之为当日盛会得诗37首即兴所作的《兰亭集序》,既是难得的散文作品,更属千古第一行书,惜乎原作随唐太宗墓葬,而“仅供死魂御览”了。今世所见的印刷本,大多由唐朝摹本而来,以冯承素版最为后世称道。想当年“少长咸集”之42人(包括谢安、王献之),修禊事后,列坐于涓涓流淌的曲水两边,眼盯一只载酒的杯子自上游而来,若停靠谁跟前,谁就得歌诗一曲,作不出诗,便罚酒三杯。凭空便可想象当时的笑语喧哗,唱和悠悠,虽才有高低,却无碍彼此的融洽,故而“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虽然当年的“曲水流觞”定非今地,但王羲之在“序”中所描绘的昔日美丽的自然景象,与今大致吻合,而后人所珍存的,唯有这绵延不绝的文脉,洒染千秋的古风。在目下这浮躁的时代,“风雅”为何物?几人得“悠然”?多少古趣不复,精神无存?就像城市并非寄居者的故乡,历史只能从文化中去寻找灵魂,而思古正是一种可贵的情怀——唤明月于故乡,慕古贤于今世,向一切古典的精致与优美、灿烂与高贵致敬。
执着伞,在一座座碑亭、一片片荷池间蹀躞而行,兰亭虽不大,却十分留人。
近中午时,一队队旅行者在导游小姐的高音喇叭指引下涌入了景区。我便悄悄离开了兰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