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文热心 谢道怡 孙振华 段云行 （一） 深秋时节，我们乘车在湘中山区一条并不宽阔的马路上蛇行。路过一个平常小镇时，随行的土著朋友突然指着左手边一栋房子说：“这是秋瑾故居。” 墙面是乡间平日土法烧制火砖砌就，只留有两个小小的窗口。不用说，这所建于光绪22年的老房子，在这个已被瓷砖、茶色玻璃、铝合金、机瓦洗去昔日古朴的小镇上，已如褪去羽毛的凤凰一样只能被人们认为是一只生命暮年的凡鸟。“就这房？” “当然，不过是改造过了的。原来都是土墙，后来别家住进才换了一截火砖墙。” 走进那道木门，才知道里面更加土气——结构就是湘中的农家小院，那一截没经过改造的墙壁全是农田里“作泥”做成的土砖，外面连最起码防风遮雨的白粉都没有。 平日看过秋瑾的照片，领略过“鉴湖女侠”英姿勃发的形象，怎么也难把这座灰头土脸的房子与她光彩照人的形象联系起来。 （二） 这确是秋瑾故居。她不仅在这里起居饮食，而且生儿育女；也是从这里走向京城，走向革命，最后为国捐躯。 第一次，她结婚后来到婆家。那是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四月初五，秋瑾与王廷钧在湘潭十八总顺泰栈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婚后回到王的老家——这座坐落在双峰县荷叶塘神冲老铺子的房子里。秋瑾这个浙江女子和湖南伢子结缘，并不是因为他们心灵擦出了爱的火花，而是由两家父母做主。秋瑾的父亲秋星侯在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任湘乡县督销总办，结识了曾国藩的长孙曾重伯，经曾重伯的介绍，结识了湘潭义源当铺老板王黻臣。秋星侯照媒妁之言，将女儿秋瑾许配给了王黻臣第四个儿子王廷钧。王氏家族富有，现在湘潭县仍有“王十万”这一地名，是这一家族当年富甲一方的写照。 这里地处双峰、衡山、湘乡三县交界处。群山环抱，地貌不平，虽有青山叠翠，却是闭封山乡。想象得出，秋瑾踏上这片土地时，历经了一次艰难的里程。她得从湘潭坐船，溯江而上，折向支流涟水，在湘乡县城上岸后，再换乘轿马。这100多里的山路可能会让新婚的兴奋荡然无存。虽然这里隔曾国藩出生地白玉堂只有三里地，多少军政界高官出自这里，但人物风流并没有化作这方繁荣，男耕女织仍然是这里的基本格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尽管秋瑾“幼年时，从其父学通经史，工诗词，又好剑术，善骑马”，一旦“老大嫁给商人妇”，也得循着传统的婚姻生活和中国妇女近2000年来的生活方式轨道“运行”。 这种生活对秋瑾而言是一种摧残。她心中的苦闷可想而知，发出了“重重地网与天罗，幽闲深闺莫奈何”呐喊。这种苦闷不因婚后第二年生了第一个孩子源德而消褪。她向往的是山外，社会、国事，她要“将巾帼易兜鍪”。 她在这里一住就是4年。 （三） 她不满意的还有丈夫。有人是这样记述秋瑾丈夫王廷钧的，“体清腴，面皙白，有翩翩佳公子之誉”，“读书善悟，不耐吟诵”；“作文写大意，不喜锤炼”；“不临摩碑帖而书法秀丽”；“志远大急于仕进”，“两应童子试，一赴乡闱不与选，遂弃帖括”。可见，王廷钧虽为商贾子弟，却是个白面书生，热衷于仕途，但书却读得不怎么好；同时也少了点英武之气，甚至少了点青年男子的敢闯勇气。本来这桩由双方父母作主、外面看起来官家配“巨贾”而门当户对的婚姻，绝对不能让秋瑾满意。“可怜谢道韫，不嫁鲍参军”，咏的是古代才女，难道不是一种自喻？ 好在她在这里找到了同性朋友——唐群英、葛健豪，后来3个人被誉为“潇湘三女杰”。三人都与曾国藩有一定关系，秋瑾嫁在曾国藩的远房姐姐家，唐群英是曾国藩的堂弟媳，而葛健豪父亲是曾国藩的部将。唐群英后来成为秋瑾留日的同学，做过国民政府的“国策顾问”。葛健豪则是蔡和森和蔡畅的母亲，两项纪录至今很少有人刷新——50岁入长沙读中学，50多岁带着儿女们赴法留学。在荷塘，秋瑾和唐群英、葛健豪往来，“情同手足，亲如姐妹，经常集聚在一起，或饮酒赋诗，或对月抚琴，或下棋谈心，往来十分密切”。秋瑾就在唐群英接连遇到失去丈夫和女儿的情况下，将自己写的《咏梅》诗抄给唐，安慰她。诗中有这样的句子：“孤山林下三千树，耐冷寒霜是此枝。冰姿不怕雪霜侵，羞傍琼楼傍古岭。标格原因独立好，最教宣贵负切心。” 如果是一个认命的女性，对于富有的家庭、性趣相投的密友，还有生命的未来也就心满意足了，而秋瑾的心却系着民族和国家。这有她填过的《满江红》为证：“肮脏尘寰，问几个男儿英哲？算只有蛾眉队里，时闻杰出。良玉勋名襟上泪，云英事业心头血。快摩挲、长剑作龙吟，声悲咽。自由香，常思热。家国恨，何时雪？劝吾侪今日，各自努力。振拔亟须安种类，繁华莫但夸衣袂。那弓鞋、三寸太无力，宜改革。”但作为已婚女子，她又只能将走出这山村的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我们从后来秋瑾、王廷钧的儿女亲家张翊六为他们写的墓志铭来看，王廷钧于1900年买官入京是“以报效秦晋”，即为了婚姻美满。同时也说明，秋瑾对此不仅仅是非常赞同的，而且还可能是出主意者。 （四） 秋瑾随丈夫于1900年“小住京华”，因为王廷钧花钱捐了个工部主事的官。可他的运气实在不怎么好，入京不久就遇上了“庚子之乱”。为避乱，秋瑾和王廷钧又返回荷叶。这是秋瑾第二次入住这所房子。 离开这个地方，她的初衷是找到一个广阔的天地。可是京华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感，“庚子之乱”中外国侵略军的野蛮暴行，激起了她的满腔义愤。 义愤又如何？她只能将一腔义愤和希望寄托在诗词中。“小住京华，早又是中秋佳节。为篱下，黄花开遍，秋容如轼。四面歌残终破楚，八年风味徒思浙。苦将侬，强派作蛾眉，殊未屑。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在这首词中，虽然也有她和王廷钧结婚8年的生活并不美满的影子，可更多的是一种面对国家积弱、民族受侮而身为女儿身、不能指点江山的不甘，激起她以身许国、东渡留学的志向。于是，也就有了她第三次到这里小住的经历。 （五） 秋瑾最后一次到这座房子里是在光绪三十三年（1907）初。秋瑾在这一次回到神冲举动是有些“反常”。据王蕴琏在《回忆婶母秋瑾》一文中说：“我家原住湘乡荷叶神冲。我四五岁时，看见秋瑾婶母来我家，她每天在我母亲房里看书，不出大门。她在湘乡住了一个月，便回湘潭去了。听我母亲说，秋瑾婶母曾向她家娘要钱，家娘不理她。秋瑾婶母就把刀子向桌上一砸，扬言要杀一个人，她家娘家爷见她这样凶猛，就要管家的拿了四千元给她。” 对于秋瑾的“反常”，有多种解释。一种是“掩人耳目”说。1935年，当地一位士子写道：“秋瑾这次从日本回国，向王黻臣家索取2000两，办大通学校，曾一度回神冲故里，和家人诀别，声明脱离骨肉关系。当时乡里亲友，莫不骇怪，认为疯癫，而加以唾骂，实则女士服侍翁姑、对待丈夫、儿女，感情极好。自立志革命后，恐株连家庭，故有脱离家庭之举，乃借以掩人耳目。这样一位智仁兼备的女子，历史上能找出几个呢？” 此外还有“难以理喻”说、“婚姻不谐”说。不管哪种解释，一个基本事实是：“秋瑾寓居京师日久，既见清廷腐败，又受西方文化思想的影响，遂专去日本留学。她对王廷钧说：‘日本为我国留学生荟萃之场。其中必多豪杰，吾意欲往该处一游。’”秋瑾东渡日本留学没有得到王廷钧的支持，因此，秋瑾只好当掉簪珥等东渡。虽然王廷钧对于妻子的东渡之举不支持，但眼看着妻子出远门还是不放心的，所以请求日本人服部繁子做秋瑾的“引路人”：“如果您不肯带她去，我妻将不知如何痛苦了。尽管我们有两个孩子，但我还是请求您带她去吧！”秋瑾就这样跟着这个日本女性到了东洋。她最后一次回到荷叶塘要钱，是为革命活动筹集经费。离开这里后不到半年时间，就被清廷杀害。 （六） 100年过去了。 见物思人、思事。见到这座房子，我们怀念民主革命英烈秋瑾，怀念中华民族的伟大女性秋瑾。 我们同时也思考：秋瑾革命之路和王家逻辑关系如何，如何评价秋瑾与王廷钧关系，如何解释秋、王的婚姻悲剧？这一沉重的历史责任，还是让史学家们去承担吧。我们只要认定眼前这房子是秋瑾生活过、是她走向革命的起点就行了。这所房子因为秋瑾的入住，而确实“蓬荜生辉”，成为湘乡湖南这块土地上耀目的物质遗存。 至于秋、王的婚姻悲剧，有人是这样评述：王廷钧在秋瑾离开后，鳏居到30岁就死了，带走了多少离恨别愁，殊为可叹。但王廷钧“有什么错呢？错就错在当知道秋瑾才貌双全时应该激流勇退，让秋瑾自由另觅知音。”“诚然，秋瑾与王廷钧的婚姻是不般配的，这是历史的悲剧，是婚姻的错位。” 秋瑾生活过的双峰这一带被国家有关部门命名为“中华女杰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