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鲁迅故里的小街,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在去沈园的路上,王蒙先生轻轻地朗诵起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他背诵不下去,摇了摇头说,没办法,陆游与唐琬的爱情故事太美了。世间有多少伟大的爱情,没有这动人的诗词,又有谁能记住啊。
这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王蒙先生第几次访问沈园,他自己都说不大清楚了,甚至于他自己在文章里写到前后去过三次,但再次说起,又觉得可能不一定对了。他说第一次去沈园是1981年,是后来任杭州日报社总编的莫念祖先生陪他去的。王蒙先生记得那次与莫先生去的地方很多,他记忆里的沈园很破败,但双眼井尤在,还有几个亭子,周围都是菜地,种着辣椒。
第二次到沈园是1989年,当时他到杭州参加三联书店的活动。他是这样描写那次到沈园的:绍兴市副市长李露儿陪同,阴雨绵绵,草木低首,如同为陆游与唐琬的遭遇而哭泣。来到这里我感动得不得了,看了刻在照壁上的陆游与唐琬的词更加感动。当绍兴的同志告诉我当今的沈园修复得太粗糙时,我一再为沈园辩解:不粗,很好,很动人。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辩解,因为在他眼里,只要陆、唐的《钗头凤》在,沈园就永远动人。
后来应该还有叶文玲同志陪他去过,还有没有其他的机会去过,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最近一次是2004年9月16日,我陪同王蒙先生夫妇去的沈园。与我们一起去的还有浙江省作家协会的王英姿,绍兴文化局的王亚丽。园中荷塘里长满了已经有点衰败的荷,零星点缀着几朵红色的荷花。王先生十分兴奋,听讲解员讲解,也给我们讲他对沈园的记忆与对《钗头凤》的理解。站在双眼井前,面对着照壁上的两首让他感动一生的词,默默听讲解员诵读着―――先是陆游的词: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 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然后是唐琬的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他小声地重复着“瞒、瞒、瞒”,眼角已经润湿了。
第二天在绍兴大剧院讲课,题目是《文学与人生》,在课堂上他与几百名听众分享了《钗头凤》带给自己的感动。他甚至认为《钗头凤》可以成为测试男生有没有感怀的试金石。他告诉在场的同学们,女孩子们在恋爱时应该让男生读一下这两首词,如果读完之后男生眼角一点不湿润,就要谨慎一点,“与这样不懂感情的人在一块儿能幸福吗 ”
离开杭州回到北京,王蒙先生很快就写了一篇挺长的散文《又到杭州》发表在浙江日报上。文中除了讲苏轼的《忆江南》,讲水上勉的杭州情结,还以《钗头凤》为题,讲了1946年他在收音机里听国民党第十一战区司令部话剧团演出话剧《钗头凤》,女主角唐若青一上来就以沙哑的嗓音朗诵起《钗头凤》,让他感动得不得了;动情之处,却突然断电,无法继续听完这出戏,成为他几十年的遗憾。到现在,他也还没有完整地看过或听过一部关于陆游与表妹唐琬爱情故事的戏。他知道有京剧《钗头凤》,也有苏剧、昆曲《钗头凤》,有舞剧《唐琬》、音乐剧《陆游与唐琬》,当然还有别的各种各样与这个故事有关的戏剧。相信总有一天,他会看到一出的。
记得他曾建议黄世中教授写一出有关李商隐的戏,因为黄教授是李商隐研究专家。其实黄教授对陆游与唐琬同样一往而情深,写过《〈钗头凤>与沈园本事考略》,又写过关于陆唐爱情故事的电影剧本《钗头凤》,后又将之改为中篇小说《沈园泪》;黄教授还是谱曲弹琵琶的高手,近来为爱妻爱女移民美国了。真希望有一天他能把他的《钗头凤》改成戏曲。我相信如果黄先生大戏写成,王先生一定会是第一个前去欣赏的。
《钗头凤》给王蒙先生感动是因为契合了他多愁善感的性格。他对于爱情的忠贞,绝对是受到了像《钗头凤》这样的文学作品的影响的。他在很多场合都讲这两首词,在《文学与人生》里讲,在《读书与人生》里讲,尤其是他在讲《文学的启迪》时说得最为透彻。他用的题目是“情系人生,天长地久”。人生有情,才能天长地久,而这个情字,是比现在我们所谈的爱情要深刻,要长久得多的。他借用了《牡丹亭 题词》对于情字的定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而不可与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他认为这两首词描写的正是“情之至也”,他用他70余年的人生经历和从这两首词所感受到的那种情对于人生的意义来告诫年轻人并与年轻人共勉。
春去春又回,一晃,离上次沈园之行已经6年过去了。王蒙先生又一次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光临沈园,这次陪同前往的是绍兴文理学院的袁继锋老师。荷还没有长起来,荷花更是一朵也没有,只有鲤鱼在翻动着荷叶,将荷叶上的水珠弄得到处滚动。春花到处在开,蝴蝶在花间飞舞,沈园整治得更美了。王蒙先生在《又到杭州》里说,经济发展很好的绍兴人民应该已经不需要占半个沈园来种辣椒了,可以把这一小块土地还给历史与文学了。现在绍兴人民好像基本做到了,沈园基本恢复了旧有的规模。站在更美好的沈园里,站在写着那两首记载着陆游与表妹神圣爱情的词的影壁下,再次听导游朗诵起那两首词,我再次从王蒙先生的目光里看到了他的感动。听完,他还要上前摸一摸这两块碑,感受一下这词的神性。离开影壁,王蒙先生叹道,当年唐琬的后夫,宋朝名士赵士程在唐琬与陆游相见一事上的大度与适当回避,显出了当时人们思想的开放与文明。走到沈园前面的回廊,看到回廊上挂满了风铃,在春风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王蒙先生先得知这是年轻人祈求爱情永恒的祈福风铃时,认真地读起了上面的祈祷语,会心一笑,与夫人一起坐下,听风铃的脆响,看小雨打在荷塘里,久久不语。
我不知道王先生什么时候会再次光临,但我知道只要他还能来,他是一定还会来的。因为陆唐的爱情故事,通过这两首钗头凤,早已沁入王蒙先生肺腑,成为他心目中的爱情经典。沈园已经成为他的爱情圣地,也正在成为对爱情有同样追求者的圣地。对于对爱情“象牛一样忠诚”的王蒙先生来说,在这里是朝圣,是享受爱情圣经对心灵的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