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

在轮椅上坐了三十个年头，史铁生的生活没有出现奇迹，双肾功能衰竭，他必须靠血液透析维持生命了。在瘫痪之后，写作是他终于找到的活下去的理由和方式。史铁生把他的新作题做《病隙碎笔》，多么确切。他每三天透析一回。透析那一天，除了耗在医院里的工夫外，坐在轮椅上的他往返医院还要经受常人想象不到的折腾，是不可能有余力的了。第二天是身体和精神状况最好（能好到哪里啊！）的时候，唯有那一天的某一时刻他才能动一会儿笔。到了第三天，血液里的毒素重趋饱和，体况恶化，写作又成奢望。大部分时间在受病折磨和与病搏斗，不折不扣是病隙碎笔，而且缝隙那样小得可怜！然而，上面没有一丝病的愁苦和阴影，看到的仍是一个沐浴在思想的光辉中的开朗的史铁生。这些断断续续记录下来的思绪也毫不给人以细碎之感，倒是有着内在的连贯性。这部新作证明，史铁生不是一个残疾人和重病患者，他的自由的心魂漫游在世界和人生的无疆之域，思考着生与死、苦难与信仰、残缺与爱情、神命与法律、写作与艺术等重大问题，是哲人的智慧，还是圣徒的信念，抑或两者都是？

这段文字摘自作家周国平十年前的一篇随感。文坛一趣，史铁生出《病隙碎笔》，季羡林出《病榻杂忆》，写作时间几乎相同。二“病作”，史在“隙”在“碎”，季在“榻”在“忆”，史作偏于随想，思想随笔，季作偏于述说，记述随笔，都是散文随笔佳作。文坛内外盛赞史作，一在史铁生的人品文品，二在作品思想，真诚又光华。网上有多篇史作精彩语录，至今仍为人乐道。“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世界是一个整体，人是它的一部分，整体岂能为了部分而改变整体意图”；“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地来，扫尽尘嚣”；“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史铁生去世周年，秋末作文《悼念史铁生所蕴含的》发于解放日报，悼念的蕴含的亦是史铁生的思想、精神和文品。

史铁生的思考、思想与生病、病痛有关吗？常常听人说，史铁生之所以善于思考，是因为残疾，是因为他被困在轮椅上，除了思考便无事可做。假如他不是一个残疾人呢，他就不会成为现在这个史铁生，不会成为这么优秀的作家，这么智慧的人。周国平说，没有比这更加肤浅的对史铁生的解读了。如果不是残疾，他也许不会走上写作这条路，但也可能走上，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他的那种无师自通的哲学智慧决不是残疾解释得了的。秋末言：生病、住院可以给人以思考、思想乃至智慧，因为生病和医院是社会。而生病不会人人都成为哲学家。秋末近三月住院二次，每次都有感悟：医生在伟大与无奈之间，除病的伟大，对死神的无奈；半麻，既得清醒，又无痛苦，人生若此，岂非一种幸福；微创，最小的付出，最大的收益，最佳的改革。

1981年，柯岩因心脏病住院。出院不久，又因疑患肾癌重新住进医院。一到癌症病区，柯岩顿觉气氛紧张。在癌症患者周围，柯岩见证了很多生离死别，她虽最后被排除癌症嫌疑，但也因此第一次接触到癌症患者群体，并接受了新的医学理念。他们与死神搏斗的精神令她深受感动。在大家的要求下，她创作了报告文学《癌症≠死亡》，用作品讲述生命的顽强和感动，让无数癌症患者看到生的希望，也使人们改变了对癌症的认识。鲜为人知的是，创作了《癌症≠死亡》后，柯岩的家成了癌症咨询中心，来信来电的不断，还有患者由家属扶着、背着、抬着，令人应接不暇。柯岩的热心肠是出了名的，鼓励患者振作精神，与病魔抗争，许多人因此坚强地活了下来。由于接待不过来，柯岩病倒了，她就让女儿顶上来。

这段文字，秋末近见于《银潮》，录之于《柯岩：诗人的眼睛永远回望这个世界》。文章发在去年12月30日《天津日报》，柯岩去世后的第19日。柯岩原名冯恺，生于河南郑州。1948年，柯岩考入苏州教育学院戏剧系，与苏州有一段情缘。她先后在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中国儿童艺术剧院任专职编剧，曾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柯岩被誉为“20世纪全能式的作家”。当年，中学语文教材中一首深情的诗歌《周总理，你在哪里？》，让无数人热泪盈眶，让无数人荡气回肠，叩响了神州亿万人民的心扉，也让人们记住了“柯岩”这个名字。

柯岩与疾病、住院似乎有着特殊的关系。她是著名诗人贺敬之的妻子。回忆两人的恋爱时光，贺敬之透露：“是一场大病将柯岩送到我身边。”1951年初，贺敬之到河北省大名县乡下采风，没多久他感到身体不适，县里大夫诊断为肺结核，贺敬之被火速送回北京，住进当时专治结核病的北京红十字医院。为防止传染，医院一般不允许外人探视，没想到柯岩很快来到了他的病床前。担心柯岩被传染，贺敬之要求她别再来，但柯岩却笑着说：“越害怕才越会被传染呢。”这句话令病中的贺敬之内心瞬间被震动。1953年10月，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柯岩患有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等多种疾病，有十多年尿血史，腰椎骨严重错位，她只能躺着看书，坐在床上用个画夹子垫着写作。获七个大奖、被称作当代中国“教育诗”的《寻找回来的世界》，就是这样写出来的。柯岩，绿绿小树，生于岩，根于岩，结情于病，亦有成于病。病，非都是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