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其实是座再普通不过的园子。论景致真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虽然不乏窄径闲池,花木扶疏、柳绿梅红、彩蝶迎风的景色,但这样的景致在江南众多的园子里随处可见。只因陆游的一首《钗头凤》,让沈园在放翁和唐婉的春波惊鸿处宫墙怨柳了八百余年,引得后人竞相寻觅清池石桥上情人遗留的脚印、寻找缭绕在幽篁之间的爱情残篇。
沈园虽为私人花园,与放翁、唐婉无直接关系,但因了二人凄婉的爱情故事,后人已将沈园看成是放翁的园、唐婉的园、爱情至上的园。走过令陆游落泪的春波亭,走过惊鸿照影的葫芦池,梅丛幽径,九曲八弯,低矮墙面上的那两首《钗头凤》,有如放翁、唐婉遗漏的物件,虽没了灵韵和生机,但透过哀婉的词句,陆游和唐婉两情相悦的气息从八百年前的宋朝隐隐袭来,让人真切感知那段爱情的真挚与哀伤。
叠加一起的三个“错,错,错”和“莫,莫,莫”道出了陆游的悔恨和无奈。沈园一别,唐婉“咽泪装欢”,忧郁而死。今日江南的多雨与潮湿,是否由唐婉八百年前的眼泪凝结而成?
世间万物,总是等到失去才知珍贵。陆游带着不可平复的心灵创痛,一次次重返沈园,一遍遍追念旧踪。年过花甲的陆游走进沈园吟出“灯暗无人说断肠”的哀怨。古稀之年的放翁再游沈园,唐婉已“梦断香消四十年”。伤心桥上跌跌撞撞,摇摇摆摆,物是人非,惟有伤心桥下的春波,幻是惊鸿倩影。怅然发出“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的断肠诗句。在“美人作土”、“红粉成灰”之后的数十年,已过耄耋的放翁再次看到“沈家园里花如锦”的景致,黯然发出“不堪幽梦太匆匆”的感慨与思念。我相信陆游此时一定颔首轻问一声唐婉: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我一直想不通那个金戈铁马豪爽霸气的放翁,竟然能难违父母之命,错放执着的红酥手,从而让自己抱恨终生,错成了千古的遗憾。那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仍不忘示儿“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铮铮铁汉,在爱情上竟然也是个“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的缠绵痴情男儿。
古代的女子中,我最羡慕两个人,即王弗和唐婉。虽然她俩皆是红颜薄命、香消玉殒于华年,但能在“十年生死两茫茫”之后仍然让东坡“夜来幽梦忽还乡”的王弗和耄耋之时的放翁念念“不堪幽梦太匆匆”的唐婉是何其的幸运。执手才华横溢而又情痴的诗人,虽有无奈的放手、虽有没能“与之偕老”的遗憾,但能让其牵魂绕魄于生前身后的女子,自古有几人?
时光迁移,爱情已远,留在沈园的,是放翁和唐婉被人传诵的爱情故事,是被后人一咏三叹的爱情诗词,是游人前来凭吊八百年前的爱情姿态。
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不要错失,不要轻言放弃,因为世间充满太多的变数,一眨眼就是诀别,一转身就是来生。握紧你的红酥手,豪饮杯中黄縢酒,让放翁的悲情与遗憾不再上演。
早餐的小菜,我做了一碟盐水花生,可能是火候不到,或者是调味不足,没那么入味,老公说吃起来找不到感觉。我劝他不要挑剔,把它想象成孔乙己的茴香豆就好了。他听了哧哧地笑个不停,说,老孔吃的那个茴香豆,又软又烂,咸中透鲜,嚼起来满生津,五香馥郁,你做的这个,实在不敢恭维,还好,多乎哉不多也。
他的一句“多乎哉不多也”,让我遗忘了二三十年的“孔乙己”立刻呈现出来。
初中时,学了鲁迅的这篇以人物绰号命名的文章《孔乙己》。孔乙己是鲁迅笔下的一个悲剧人物,可笑又可悲,可怜又可憎。给我们讲课的语文老师姓张,把这一课作为重点,和同学们一起认真地剖析与解读。
张老师当年才五十多岁,但看起来却是头发花白,面目清瘦的一个老头,他在讲台上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讲解着,我恍惚觉得他就是活生生的孔乙己。他虽然没有穿破旧的长衫,但是却穿着与时下不入流的蓝黑对襟马褂,面前的一小盒短头粉笔,活像一碟茴香豆。张老师似乎很欣赏孔乙己,他不觉得他可笑又可悲,可怜又可憎,他每次说到的重点就是孔乙己到店里来,“店内外都会充满快活的空气”,那一刻我也觉得很快活,张老师也很快活,同学们都很快活,班内外都会充满快活的空气。张老师那慢吞吞的语调也会由此显得激动起来。
张老师对孔乙己的人品从不怀疑,虽然说到他会偶尔偷窃,但是,张老师也会强调与孔乙己如出一辙的话语:窃书不为偷,还一直说他品行好,那就是他从不拖欠酒钱。张老师看到的亦是孔乙己善良的一面,与孩子们分吃茴香豆。讲到这一刻,张老师完全陶醉其中,微闭着眼睛,看着台下的学生,我们似乎就是那些讨吃茴香豆的孩子。只见他伸开五指罩着他的粉笔盒,也弯下腰说,“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并且不停的重复:“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他出神入化的讲课,往往会惹得我们哄堂大笑。我们觉得此文有意思,完全是因为那“之乎者也”是从张老师嘴里说出来的,已经完全不解其文最深层的意义是要描述封建文化对读书人的毒害。我们的大笑,张老师不恼不怒,他仍旧慢条斯理与老孔一样迂腐地问道,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有谁知道是哪四种。我们面面相觑。
我当时个子矮,坐在前排,而且穿了惹人注目的大红腈纶棉小袄,外翻领,袖和前襟是明晃晃的大暗扣。那是在海南岛当兵的三姨父回家探亲时特意捎给我的礼物。第一次穿,有点引人注目。张老师点我起来回答问题:“你知道茴香豆的‘茴’字有哪四种写法吗?”用现在的词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应该是郁闷到近乎崩溃。当时那词语匮乏的年代,没容我有太多的联想,只觉得心堵得慌。人家鲁迅老先生写到孔乙己对茴香豆的“茴”字的写法时,也只是点到而已,而你这张老头与之孔老头相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让我如何回答是好。茴香豆究竟为何物,在学习本课文之前闻所未闻,一种写法就够为难我的了,我哪里还知道其他三种写法。
心里堵得慌,脑子也全乱了,我答非所问:“我想知道茴香豆是什么豆?”张老师一时语塞:“茴香豆就是茴香豆嘛,还能是什么豆。”我和张老师算是扯平了,最起码都做到了有问必答。
张老师整整衣襟,捋一下头发,正色地在黑板上写下了“茴”的四种写法。很难啊,我到现在也没能记住。
课后,张老师找我谈话,仍旧慢条斯理:你是好学生,你的作文都是作为范文让同学们学习的,你应该注意形象,你怎么能穿这样红的小袄,太妖了,连个罩衣也不罩,你多亏没穿喇叭裤,否则与流氓阿飞有什么区别?张老师忠言逆耳,我为实心惊胆战了好一阵子,小红袄从此不敢露面。
一篇《孔乙己》,张老师最起码讲了三个课时,用了三天时间。他在最后一天讲课时,不得已地指出了孔乙己的一生可笑又可悲,可怜又可憎,揭示了封建社会的世态炎凉。这篇课文落下帷幕的时候,看得出张老师曾经充满激情的眼神,也随之黯淡下来。
我穿着很朴素的卡其色格子外套,毫不显眼,但是坐在我斜对角的雷红霞却穿着大黄色带帽子的束腰茄克衫。张老师看着雷红霞,唉,唉,唉地叹个不停:“多乎哉,不多也,不多不多,多乎哉。”
二三十年过去了,张老师若还健在,已经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了,是真正的老头了。我想,我若再问他茴香豆是什么豆时,他一定会告诉我,茴香豆,其实就是蚕豆。
盐水花生怎么能想象成茴香豆呢,就凑合着吃吧。